作者|芥川龙之介

楼适夷 译本

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砍柴人的证言

是的,那尸体是我发现的。今天我照每天的习惯到后山去砍杉树,忽然看见山后的荒草地上躺着那个尸体。那地方么,是离开山科大路约一里地,到处长着竹丛和小杉树,难得有人迹的地方。

尸体穿的是浅蓝绸子外衣,戴一顶城里人的老式花帽,仰躺在地上,胸口受了刀伤,好像不止一刀,尸体旁边的竹叶全被血染红了,不,血已经不流,伤口已发干,恰好有一只马蝇停在伤口上,没有听到我的脚声。

我没有发现凶刀,不,什么也没有发现,只有旁边杉树上落着一条绳子。尸体边便是这两样东西。不过地上的草和落叶,都践得很乱,一定在被杀以前有过一场恶斗。什么?马?没有马,那地方马进不去,能走马的山路,还隔一个草丛。

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行脚僧的证言

这个现在已成了尸体的人,我昨天确实遇见过。是昨天……大概是中午,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,他同一个骑马的女人一起在走,女的低着脑袋,我没看清她的脸,只见到穿胡枝花纹的衣服,马是棕色的,两络长鬣披在脸上,马的高度大概是四寸吧。我是出家人,所以不大内行。男的——不,他带着腰刀,还带着弓箭,有一只黑漆的箭筒,插着二十来枝箭。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。

我可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个人会变成现在的样子,正是人生朝露,电光石火嘛。哎哟,没什么可说的了,真伤心!

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捕手证言

我逮住这个人,他确实叫多襄丸,一个有名的强盗。我逮他的时候,他正从马上跌下来在栗田口石桥上呜呜叫痛。时间么,是昨晚初更模样。那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蓝黑绸衫,带一把没鞘的刀子,也就是现在看见的样子,还带得有弓箭。对不对,这就是死者生前带的武器——那么,杀人的凶手一定是这个多襄丸了。包牛皮的弓,黑漆箭筒,十七枝鹰毛箭——就是死者的东西吧。对啦,还有那匹马,就是两绺鬣毛披在脸上的棕色马。他从马上跌下来,也正是因果报应。那马用长缰绳拴在石桥前,正啃路边的青草。

这个叫多襄丸的家伙,在京师大盗中,是出名好色的。去年秋天鸟部寺宾头卢大佛后山上杀死一个女香客和一个小女孩,也就是他干的。在他这次杀人之后,那骑马的女人到哪里去了,这个可不知道。我的话说多了,请原谅。

受巡捕官审讯的时候一个老婆子的证言

是的,这个被杀死的人,是我女儿的丈夫。不过,他不是京里人,是若狭国国府的武士,名叫金泽之武弘,二十六岁,性情温和,不幸得了这样的恶死。

女儿么,我女儿名叫真砂,十九岁,是一个有丈夫气的好强的女子,除武弘外,没有别的男人。她脸色微黑,左眼角有一个黑痣,小小的瓜子脸。

武弘是昨天同我女儿到若狭去的,不料会发生这样的祸事,真是前生的冤孽。女婿已经完了,可是女儿下落不明,叫我十分担心。务请你们看我老婆子分上,即使砍光了山上的草木,也得找出我女儿的下落。最可恶的是这个叫多襄丸的强盗,他不但杀了我女婿,还把我女儿……(以后痛哭失声,说不出话来了。)

多襄丸的口供

这人是我杀的,但我没有杀女的,我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。慢着,不管你们动怎样的刑罚,我不知道的事情我还是不知道。我已经被逮住了,我还有什么可隐瞒的。

是昨天中午过后,我碰见一对夫妻。那时正刮风,笠帽檐的绸绦被风吹起来,我瞧见了女子的容貌——只见了一眼就见不到了,大概正因为这缘故,我觉得这女子好像一位观音,立刻动了念头,一定搞到这个女子,即使要把男的杀死,也干。

杀一个人,在我是家常便饭,并不如你们所想的算一件大事。不过我杀人用刀,你们杀人不用刀,用你们的权力、金钱,借一个什么口舌,一句话,就杀人,当然不流血,人还活着——可是这也是杀人呀。要说犯罪的话,到底是你们罪大,还是我罪大,那就说不清了(讽刺地一笑)。

可是能不杀男人,把女人搞到,也没有什么不好。不,当时我是那样想的,尽可能不杀,一定把女的搞到。可是在那条山科大路上,当然不能动手。这样,我就想法子,把那对夫妻带到山窝窝里去。

事情不难办,我成了他们的旅伴,便对他们说,那边山上一座古坟里,刨出了很多古镜同刀剑,我已偷偷埋在山后乱草堆里,如果你们要,随便给多少钱,可以贱卖给你们——那男子听了我的话有点动心了。以后——怎样,贪心这个东西,就是可怕嘛。半小时之后,那对夫妻便同我一起,把马赶上了山路。

我们走到草丛前面,我说宝物就埋在那边,一起去看看吧。男的已起贪心,表示同意,便叫女的在马上等着,因为那草丛中,马是进不去的。我原这样打算,让女的单独留下,带那男子走进草丛里去。

草丛开头尽是一些小竹子,约走了几十丈,就有一些杉树——这真是我动手的好地方,我把草丛拨开,只说宝就埋在杉树下。男子听我一说,就眼望有杉树的地方,急急跑去。这里竹丛已经少了,前边有几棵杉树——我走到那里,出其不意地立刻将他按倒在地。他带着刀子,看样子也有相当武艺,可是禁不起我的突然袭击,终究被我捆在一棵杉树上了。绳子么,我们当强盗的人,随时得爬墙头、上屋顶,绳子总是随身带着的嘛。当然,为了怕他嚷起来,我在地上抓起一把竹叶子,塞满他的嘴里,那就不怕他了。

我将男子收拾停当,然后跑到女人那里去,说男的突然发了急病,叫她去看。这一着果然成功,女的将头上笠帽脱下,让我拉着手,走进乱草丛中,一到那里,她看见男人捆在树上——立刻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。我从没见过这样烈性的女子,那时如果一个措手不及,刀子便捅进肚子里了,要逃也无处逃,肯定被她戮几刀,至少得受伤,可是我是多襄丸,用不着自己拔刀,就把她的小刀子打落地上。不管多强的女人,手里没家伙也就没有办法了。最后,终于如愿以偿,没杀死那男人,就把女的乖乖地搞到手了。

不杀死那男子,是的,我本不打算杀他,可是当我撇开伏在地上号哭的女人,向草丛外逃跑时,那女人却发疯似的拖住我的胳臂,断断续续地哭喊了:「你死,或是我丈夫死,两个人必须有一个得死,我不能在两个男人面前,受这样的侮辱,这比我死还难受。两个人中,我跟活下来的一个。」——她就是这样,一边喘气一边说。那时候,我才下决心杀死那个男子(阴沉地兴奋)。

我说这话,你们一定以为我比你们残酷。可是,那是因为你们没瞧见她那时两眼射出来的火光,我一见那目光,我觉得即使一下子会被天雷打死,我也必须将这女人做我的妻子,把她做妻子——这就是我那时唯一的心愿。这不是你们所想的下流的色情,当时我如在色情之外别无想念,我早已一脚把她踢翻,一溜烟逃跑了,那男子也就不会用他的血来染红我的刀子了。可是当我在阴暗的草丛中盯住女的脸色时,我已料想到如果不杀死那男子,我便不能离开那里了。

我要杀人,便堂堂正正地杀,我解开了他身上的绳子,叫他同我拼刀(落在杉树上的那条绳子,就是那时忘记拿走的)。那男子满脸通红,拔出腰刀,一言不发,便怒火冲天地向我扑来——这一场恶斗的结果,当然不必说了。我们斗了二十三个回合,我便刺穿了他的胸膛。第二十三回合,请不要忘记,我直到现在还暗暗地佩服他哩,同我交手,能够上二十回合的,天下还只有他一个人呢(高兴地一笑)。

我把男子杀死,回头去看女人,不知怎样——她已经不见了。我不知她逃到哪里去了,在杉树林里到处找,在落着竹叶的地上,不见她的影子,侧耳一听,只听到男子临死的喘息。

可能在我们开始动刀时,她已逃出去找人叫救命去了。——我一想,现在得保自己的命了,我把刀和弓箭抓在手里,立刻跑回到来时的那条山路上。在那里,刚才女人骑的那匹马,正在安静地吃草。以后的事,就不用多说了。我只在进城时扔掉了那把血刀——这是我的口供,反正我这颗脑袋迟早得挂在樗树上,那便请判我死刑吧(昂然的态度)。

到清水寺来的一个女人的忏悔

——当那穿蓝黑绸衫的男人,将我强奸之后,回过头去嘲笑捆在树上的我的丈夫。我丈夫当然十分难堪,使劲扭动自己的身子,可是身上的绳子越勒越紧。我站起身来,连跑带滚滚到我丈夫跟前,不,我还没靠近他身边,他便提起一脚把我踢倒地上。

这时候,我见丈夫眼中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光,简直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——直到现在我想起这眼光我还忍不住发抖。丈夫虽没开口,但从这眼光中,已传达了他心里要说的话。这不是愤怒,不是悲哀,而只是对我的轻蔑。多么冷酷的眼光呀,这比踢我一脚,使我受更大的打击,我忍不住嘴里叫唤着什么,一下子便昏过去了。

等我苏醒过来,那穿蓝黑绸衫的男子已不知哪里去了,我的丈夫还捆在杉树上。我好不容易,才从落满竹叶的地上站起来,注视着丈夫的脸。他的眼光还是原来的样子,一点没有变化,又冷酷、又轻蔑。羞耻、悲哀、愤怒——我不知怎样说我那时候的心情,我跌跌跄跄走到丈夫的身边。

「夫呀,事已如此,我不能再同你一起生活了。我决心死,不过——不过,你也得死,你已见到了我的耻辱,我不能把你独自留在世上。」

我费了好大的劲,才说出了这些话,可是丈夫还是轻蔑地看着我。我抑止了心头的激动,去找丈夫那把腰刀,刀已经被强盗拿走了,弓箭也已不在草地上。幸而我的脚边还落着一把小刀,我便捡了起来,再对丈夫说:

「我现在要你这条命,我也马上跟你一起死!」

丈夫听了我的话,动了一动嘴唇,他嘴里塞满落叶发不出声来,但我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。他仍然对我十分轻蔑,说了「杀吧!」两个字。我像做梦似的一刀捅进他浅蓝绸衫的胸口。

那时我又昏过去了,等我再醒过来,丈夫依然捆在树上,已经断气,通过竹叶漏进来的夕阳光,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我憋住哭泣,解开尸体上的绳子。以后……以后么,我再没有勇气说了,总之,我没有自杀的气力了。我想用小刀刺自己的喉管,我想投身到山下的池沼里,我试了各色各样的死法,我没有死成。我太懦弱了,我还能说什么呢(寂寞地笑)。像我这样无用的人,我不知观音菩萨会不会怜悯我,我已失身于强盗,我不知我将如何是好……我……(突然剧烈地痛哭起来。)

借巫婆的口,死者幽灵的话

——强盗强奸了我的妻子之后,便坐在那里安慰她。我开不得口,身体又捆在树上,我一次次向妻子以目示意。我想告诉她,不要相信强盗的话,他说的都是谎言。——可是我妻子却默然坐在落叶上,低眼望着自己的膝盖,正在一心地听着。我满心嫉妒,身上好像火烧。可是强盗还花言巧语地说:「你已失身了,再不能同丈夫和好,你跟他去,还不如跟我当妻子好。我会好待你,我去规规矩矩劳动!」这大胆的强盗,最后竟说出这样话来。

妻子听着,茫然地抬起脸来,我从没见过我妻子这样美丽。可是这美丽的妻,当着我的面,你猜猜她对强盗如何回答?我现在已到了另一个世界,可是一想到当时妻子回答强盗的话,还是浑身火烧一样难受。我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:「那就随便跟你上什么地方去吧!」(长时间的沉默。)

妻的罪恶不仅如此,假使仅仅如此,我现在在黑地狱中也不至如此痛苦。可是当妻梦似地让强盗扶着要离开草丛到外边去时,忽然变了脸色,指着捆在树上的我说:「把这个人杀了。他活着,我不能跟你一起。」她发疯地连连叫着:「把这个人杀了!」——这话好似暴风,今天我在这黑暗地狱里,好像还能远远地听到。一个人的口,居然会说出这样恶毒的话,一个人的耳朵,竟然能听到一次这样恶毒的话么?——(突然,发出嘲弄的笑声。)听了这话,连强盗也大惊失色了。「把他杀了!」——妻这样叫着,拖住了强盗的胳臂。强盗茫然地望着我妻子,也没说杀,也没说不杀——就在这一刹那,一脚把妻踢倒在落叶上(又发出嘲笑声)。强盗两手抱着胸口,眼望着我说:「这女人怎么回事,你要死?你要活?你点点头!杀不杀?」——我听了强盗的话,我愿意饶恕他一切罪过(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)。

当我还没有明确答复强盗时,妻忽大叫一声,向草丛深处跑去,强盗追上去,好像没有把她拉住,我像看幻影似的看着这个场面。

妻子逃走以后,强盗拿起大刀和弓箭,把捆在我身上的绳子割断了一截。「现在,要看我的命运了!」——当强盗隐在草丛中不见时,我记得听他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。以后,四周围寂然无声。不,我听到人的哭声。我一边自己解开绳子,一边侧耳听这哭声,原来是我自己在哭(第三次长时间沉默)。

好不容易,我才从杉树下站起困乏的身体。在我面前,是妻子丢下的一把小刀,我拾起来,一刀刺进自己的胸口。我的口里喷出一道腥血,我一点不觉痛,只觉心头一片冰凉。四周围更静寂了。在这山后草丛的顶空中,连一只飞鸣的小鸟也没有,只从竹头树杪漏下淡淡的阳光,这阳光——也渐渐昏暗起来,现在,连竹木也看不见了。我便那样倒在地上,埋葬在静寂中。

这时好像听到轻轻的脚声,走到我的身边,四周已经黑暗,我看不见是谁,——是谁的手从我的胸口拔出了小刀,同时我口里又涌出一阵血流,我便这样地落进黑暗中了。

文洁若 译本

樵夫答典史问

是啊,发现那具尸体的正是我。今天早晨,我跟往常一样去砍伐后山的杉树。没料到山后的竹林里,竟有这么一具尸体。地点在哪儿?离山科的驿路有那么四五町光景。竹子当中夹杂着细小的杉树,那地方连个人影儿也没有。

尸体上身穿淡蓝色短褂,头上戴着有皱纹的京式乌帽,脸朝天倒在那里。想想看,这一刀刚好戳在胸口上,尸体周围竹子的落叶简直就像是浸透了苏枋水般地染红了。不,已经不再流血了,伤口好像早就凝固了。那里一只马蝇紧紧地叮在伤口上,似乎连我的脚步声都没理会。

没有看见什么凶器吗?没有,啥都没有。只是旁边的杉树底下丢着一根绳子。另外——对,除了绳子还有一把梳子。尸体旁边只有这两样东西。可是周围的草和竹叶,给踩得很厉害,看来那个汉子被害以前,还曾拼命搏斗过一番。什么,有马没有?那里根本进不去马,竹林后面的路才能够走马呢!

云游僧答典史问

不错,昨天我碰见过那个如今成了尸体的汉子。昨天晌午,地点是从关山到山科的路上。那个人跟着一个骑马的妇女朝关山这边走来。女子遮着面纱,我看不见她的脸,只看见了她身上那件夹衣的颜色——好像是红面蓝里子。马是桃花马,记得马鬃是剃光了的。马有多高吗?总有四尺四寸吧。……不过我是沙门,不大懂得这种事。那个男子——不,既佩着大刀,也带着弓箭;而且在上了黑漆的剑囊里插着二十来支箭,这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。

我做梦也想不到那个汉子会落到这么个下场,人生诚然是如过眼浮云。哎呀呀,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多么可怜!

捕役答典史问

我抓到的那个人吗?他确实是臭名昭著的强盗,名叫多襄丸。不过我逮他的时候,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桥上嗯嗯地呻吟着呢,大概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吧。时间吗?是昨天晚上初更光景。上回我差点儿捉住了他,被他逃掉了。那一回他穿的也是藏青短褂,腰里插着大刀。你瞧,如今他除了刀以外,还带着弓箭呢。啊?原来那个被害的人携带的也是这些……那么杀人的无疑就是这个多襄丸了。缠着皮的弓,黑漆的箭囊,鹰翎的箭十七支——这都是那个被害人随身带的吧。对,正如您说的,马也正是那匹剃光了鬃毛的桃花马。准是因果报应,被这畜生甩下来啦。它就在石桥过去一点的地方,拖着长长的缰绳,在吃路旁的青芒呢。

在洛中出没的强盗当中,多襄丸这家伙也是个好色之徒。去年秋天,有个好像是来进香的妇女和丫头一道在鸟部寺宝头卢的后山被杀,据说就是这家伙干的。男的被他杀了,骑桃花马的那个女人也不知道给带到什么地方去,后来怎么样了呢。也许我不该多嘴,这一点也请您调查一下吧。

老媪答典史问

没错,这就是我闺女嫁的那个男人的尸体。他不是京城的人,是若狭国府的武士,名字叫金泽武弘,二十六岁。不,他性情温和,绝不会招人忌恨的。

女儿吗?女儿叫真砂,今年十九岁。她性格刚强,几乎赛过男子。除了武弘以外,她不曾跟别的男人好过。小小的瓜子儿脸,肤色微黑,左眼角上有颗痣。

武弘昨天跟我女儿一道动身到若狭去,竟出了这样的事,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!女婿已然这样,也只好认命了,可我女儿怎样了呢?真把我急坏了。我这苦老婆子求求您啦,一辈子也忘不了您,哪怕上天入地,也恳求您务必找到女儿的下落。不管怎么说,可恨的是那个叫做什么多襄丸的强盗。他不但害了我女婿,连我女儿也……(老媪泣不成声)

多襄丸的供词

那个男人是我杀死的,可我没杀女的。她到哪儿去啦?这我可不知道。喏,慢着。再怎么拷问,不知道的也说不出来呀!而且事到如今,我不打算卑鄙地隐瞒什么了。

昨天刚过晌午,我碰见了那对夫妇。那时候碰巧刮了一阵风,撩起了那女人长长垂下的面纱,我瞅见了她的脸。可一眨眼的功夫,就又看不见了。一方面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吧,我只觉得那个女人长得像菩萨一样标致。我一时打定了主意,即使杀了那个男的,也非把女的抢到手不可。

杀死个把男人,并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了不起的事。要抢女人,男人横竖是要给杀死的,只不过我杀人是用腰间佩的大刀,而你们杀人不用刀,单凭权力,凭金钱,往往还仅仅凭了那张伪善的嘴巴就够了。不错,血是不会流的,人还活得好好的—— 然而还是给杀了。想想有多么罪孽呀!谁知道究竟是你们坏还是我坏呢?(嘲讽的微笑)

不过,要是能够不杀男人就把女人抢到手,倒也没什么不好。哦,那时候原是想尽量避免杀男人而把女人抢到手。但在那山科的驿路上,说什么也办不到,所以我就想方设法把那对夫妇引到山里去。

这也不费什么事。我跟那对夫妇搭伴着走,跟他们说,对面山上有个古冢,我一挖,挖出了许许多多的镜子和大刀,我悄悄地给埋在山后的竹林里了。谁要是想买,随便哪样,出几个钱就成。——那个男的听了我这话,不知不觉动了心。——您瞧,贪欲有多么可怕啊。不到半个时辰,那对夫妇就跟我一道走上了山路。

到了竹林前面我就说,宝贝埋在这里呢,来看吧。男的利欲熏心,自然同意。可是那个女人连马都没下,说是就在那儿等着。看到竹林那么密,也就难怪她会这么说了。说实在的,这正合我意,就把女人留在那儿,跟男的一块儿走进了竹林。

竹林里起初净是竹子,走了十六七丈,才是一簇疏疏郎朗的杉树。——为了达到我的目的,没有比这地方更便当的了。我扒开竹枝,撒了个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谎,说宝贝就埋在杉树底下。听我这么一说,男的就拼命朝着透过竹叶已经能够看到细小杉树的那个地方走去。这当儿竹子稀疏起来,并立着好几棵杉树——刚走到这儿,我就马上把对方按到。那人不愧是个佩刀的,好像相当有力气;无奈我给他个措手不及,他怎么也招架不住。马上就给捆到一棵杉树脚下了。绳子吗?这是做贼的妙处,随时得翻墙越壁,所以腰间早就准备好了。当然,为了不让他喊出声来,就用竹子的落叶堵上他的嘴,此外就没什么麻烦了。

我把男的安排停当后,就又到女人那里去说,那个男的好像得了急病,要她快去看看。不用说,这一次也达到了目的。女的已经摘掉那个垂着面纱的市女笠,就那样被我拉着手走到竹林深处来了。到这儿一看,男的给捆在杉树脚上呢——女人一看这副情景,不知什么功夫从怀里掏出了小刀,闪亮亮地拔出了鞘。我从来还没见过那么烈性子的女人呢。这当儿只要稍微一大意,就会被她一刀戳破了肚皮。不,即使躲过了这一下,在她的乱刀下面,指不定会受什么伤呢。我毕竟是多襄丸啊,好歹连大刀也没拔,到底把她的小刀打落了。再怎么刚强的女人,没有了武器也就没有办法了。我终于照原来想的那样,不杀害男人,就把女人弄到手了。

不杀害男人,——是的,只要把女人弄到手,我并不曾打算要男人的命。可是正当我丢下伏在地上哭泣的女人,往竹林外头套取的时候,那个女人突然像疯子一样抓住了我的胳膊,而且她断断续续地喊道,你也罢,我丈夫也罢,你们之间总得死一个。在两个男人面前丢丑,比死还痛苦。后来还气喘吁吁地说,不管是你们哪个活下来,我就情愿跟他。这时,我猛地对那个男人动了杀机。(阴郁的兴奋)

我这么一说,你们一定会认为我比你们还要残酷。那是因为你们不曾看见那个女人的脸,尤其是一瞬间她那烈火般的眸子。我和这个女人眼光相遇时,心想就是天打雷劈,也要把她娶到手。我只有娶她为妻这么一个念头。这不是像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下流的色欲。假若当时除了色欲之外什么愿望也没有,我就是把女人踢到了,也非逃跑不可。这样,我的大刀也就不至于沾上男人的血了。但是我在阴暗的竹林中定睛看了看女人的脸。当时我就打定主意,不杀死男人,绝不离开这里。

杀男人嘛,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。我给他松了绑,要求跟他用大刀来决斗。(丢在杉树脚下的绳子,就是那时忘了扔掉的。)那个男人依然煞白着脸,马上把大刀拔出了鞘。一眨眼的功夫,一声不响气冲冲地向我扑来。——交手的结果怎样,那就不用多说了。第二十三个回合,我的大刀把对方的胸膛刺透了。请不要忘记——是第二十三个回合啊。直到现在,我对他这一点还是佩服的。因为他是天下惟一和我交手到二十回合以上的。(快活的微笑)

男人刚一倒下,我就提着鲜血淋淋的大刀,回头去看女人。可那里想到,女人已经无影无踪了。她逃到哪儿去了呢?我在那簇杉树中找了找,可是竹子的落叶上,连点可疑的痕迹也没有下。竖起耳朵听了听,只传来了男子喉间发出的断气声。

也许我刚开始抡刀的时候,那个女人为了呼救,就钻出竹林逃跑了。——想到这里,这下子我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,就拿了大刀和弓箭,立即又回到原来的山路上去。女人的马还在那儿静静地吃草呢。以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了。只是在进京之前,我已经把大刀卖掉了。——我的口供完啦。我这颗脑袋总有挂在苦楝树梢上的一天,请处我以极刑吧。(气概昂然)

来到清水寺的女人的忏悔

那个穿戴青短褂的人把我污辱以后,就瞧着我那被绑起来的丈夫嘲笑起来,我丈夫该是多么气愤啊。可他不管怎么挣扎,浑身绑着的绳子只是越勒越紧。我不由得滚也似的跑到丈夫身边去——不,是想要跑过去。可是那个人马上一脚把我踢倒了。就在这当儿,我觉察到丈夫眼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光。难以形容的——直到现在,我一想起他那眼神还不禁发抖。丈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在这一刹那间,用眼睛把他整个儿的心意传给我了。可闪烁在他眼睛里的,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——只是蔑视我的冷冰冰的光呀!与其说是被那个人踢的,毋宁说是由于受了这眼光的刺激,我不由得喊了一句什么,就终于昏倒了。

后来我总算恢复了知觉,一看,那个穿藏青短褂的人已经不知去向。只剩下我丈夫被绑在杉树脚下。我从落满竹叶的地上勉勉强强撑起身来,看了看丈夫的脸。但是丈夫的眼神跟方才丝毫没有两样。在冷冰冰的轻蔑之下,蕴藏着憎恶的光。羞耻,悲哀,愤怒——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我心里的感觉才好。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走到丈夫身边。

「你呀,事情已经是这样了,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块儿啦。我打算一死了之。可是……可是请你也死掉。你看到了我的耻辱,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就这样活下去。」

我拼命地说了这么几句。然而丈夫只是厌恶地盯着我。我按捺住几乎要破裂的胸膛,搜寻丈夫的大刀。大概是给强盗抢去了,大刀自不用说,竹丛里连弓箭也没有了。可是幸亏小刀还掉在我脚底下。我举起小刀,又对丈夫说了一遍:「那么,请允许我先要了你的命,我随后就来。」

丈夫听了我这话,好容易才动了动嘴唇。他嘴里塞满了竹子的落叶,声音当然是一点儿也听不见的。但是我一看见他的嘴动,马上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。他依然对我抱着轻蔑的态度,说了句:「杀吧。」我几乎像做梦一般朝着丈夫那穿着淡蓝色短褂的胸口「噗哧」一声把小刀戳了进去。

我这时大概又昏过去了。好歹恢复知觉后,四下里打量了一下,丈夫仍旧绑在那里,早已咽了气。透过交错的竹杉,一道夕阳从天空里射到他那苍白的脸上。我忍着哭声,给尸体松了绑。于是……于是我怎样了呢?惟独这一点,我已经没有力气来说明了。横竖我怎样也没有能耐去死。把小刀往喉咙里戳也罢,投身到山脚下的池子里也罢,种种办法都试过了,可就是死不了。现在还这么活着,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。(淡淡的惨笑)像我这样没有骨气的人,说不定连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也不屑看一眼了。可是,杀了丈夫的我,被强盗糟蹋了的我,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?我究竟……我……(突然激烈地抽搭)

鬼魂借巫女之口所说的话

——强盗奸污完了我的妻子,就在那儿坐下来,用种种话来安慰她。我当然说不出话来,身子也被绑在杉树脚下,可是我多次给妻子使眼色,想暗示她,不要把这个人的话信以为真。要知道,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一派谎言。可是我妻子沮丧地坐在竹子的落叶上,一个劲儿地望着自己的膝头。怎么看也像是在专心听强盗的话哪。我嫉妒得浑身发抖,可是强盗花言巧语地变着法儿讲下去,最后竟大胆地说出了这样的话:即便就被糟蹋这么一回,反正跟丈夫也很难再圆满相处了。与其跟这样的丈夫过下去,你有没有做我的妻子的打算呢?我正因为疼你,才干出了这样一桩无法无天的事来。

听强盗这么一说,妻子竟然就心荡神驰地仰起了脸来。我还从来没看到过妻子像那个时刻那么美丽过。可是那个美丽的妻子,当着像这样被绑起来的我的面,怎么回答了强盗呢?尽管魂游冥世,每逢想起妻子的回答,就怒火中烧。妻子确实是这样说的:「那么,请你随便把我带到哪儿去吧」 (沉默良久)

妻子的罪过,还不止于此。要仅仅是这样,我也不至于在冥冥之中这么痛苦了。可是妻子犹如做梦一般被强盗牵着手望竹林外面走去的当儿,脸色忽然变得刷白,指着杉树脚下的我,像发了疯般地喊了好几遍:「请你把那个人杀掉。只要他活着,我就不能跟你在一块儿。」「请你把那个人杀掉。」——这句话像一股狂风,即时现在也好像要把我头朝下刮落到遥远、黑暗的深渊底下去。哪怕是一次,难道人的嘴巴曾吐出过这样可憎恶的话吗?哪怕是一次,难道人的耳朵曾听到过这样可诅咒的话吗?哪怕是一次,难道……(突然一阵冷笑)听了这话,连强盗也煞白了脸。「请你把那个人杀掉。」——妻子边这么喊着,边拉住强盗的胳膊。强盗定睛看着我的妻子,不说杀也不说不杀……我刚这么一想,妻子一脚就给踢倒在竹子的落叶上了。(又迸发出一阵冷笑)强盗安详地交抱起胳膊,向我看了看:「那个女人你打算怎么处置?是杀掉,还是饶她一条命?点一下头吧:杀掉吗?」——单凭这句话,我就想赦免强盗的罪孽。(再度沉默良久)。

我迟疑的功夫,妻子喊叫了一句什么,立即逃到竹林深处去了。强盗马上扑奔过去,可是好像连袖子也没抓着。我仿佛是在梦幻中看到了这幅情景。

妻子逃掉以后,强盗夺过我的大刀弓箭,把我身上绑的绳子割断一处。我记得强盗消失到竹林外面的时候,喃喃地说了句:「这回该轮到我了。」以后,周围寂静下来。不,还有什么人的哭声哩。我一边解开绳子,一面侧耳细听。呃,这不是我自己的哭声吗?(第三次沉默良久)

我很吃力地从杉树脚下抬起我那精疲力竭的身子,妻子落下的小刀就在我跟前闪着光。我把它拿在手里,朝着胸口一戳。一块带腥味的玩意儿涌到嘴里来。我丝毫不觉得痛苦,只是胸口凉了以后,四下里越发寂然无声。哎呀,多么凄凉啊!连只小鸟也不飞到这山后的竹林上空来啁啾。惟有几抹阳光寂寥地飘在竹子和杉树梢头。就连这阳光也逐渐暗淡下来,杉竹都再也看不见了。我倒在那儿,笼罩在深沉的静穆之中。

这当儿有谁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来了。我想掉过头去看一看,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周围已经昏暗下来了。什么人——不知是谁,用看不见的手悄悄地拔掉了我胸口上的小刀。同时,鲜血又涌到我嘴里来。从此,我就永远沉沦在冥世的黑暗中了。……